從手榴彈到BB彈，洪雅尋找社運新可能

  ＊洪雅書房房主余國信／攝影／不理嗑托

「朋友，大家晚安。今天是我自己講，呵呵，小場的給我就好了。」2010年7月28日星期三晚上，洪雅書房裡燈光昏暗，卻聚集了好些人。余國信坐在小小的和室桌旁，背後的書架有著滿滿的書。他親切地用閩南語跟大家打招呼，略顯疲憊，卻不忘調侃自己。

當天下午，余國信還在北門車站前的玉山旅社二樓，忙著跟來參加嘉義舊監「外獄」體驗營的壯遊青年聊天，討論逛遍古蹟與體驗農耕的心得。即使已經連續忙了兩天，余國信晚上還是回到洪雅書房，準備每星期的例行講座。當晚由他自己擔綱，主題是：「分享玉山旅社近況與協力修屋，並分享未來願景」。

這就是余國信，彷彿總有用不完的精力。

才三十出頭的他，已經擁有一家經營十年餘的獨立書店──洪雅書房，同時也積極參與嘉義公共事務，特別是文化資產保存方面，玉山旅社便是他身體力行的最佳例證。書店內樓梯下方不起眼的角落，貼著一張滿是簽名的海報，寫著一句話：「年輕也是有改變世界的力量」，署名：「濁水溪以南最活躍的書店店長　余國信」。

  ＊洪雅書房店內的房主畫像與海報／攝影／不理嗑托

從死忠的國民黨到最衝的社運份子

1999年11月底，余國信從二專畢業後不久，憑著前份工作存下來的十幾萬，加上跟大姊借的二十萬，洪雅書房便在菜市場內、一個才十坪大的空間開張了。曾有個年輕人問余國信，總以為開書店是三十幾歲的事，為什麼余國信在二十幾歲時，就想到要開社運書店了？余國信笑著說，每個人的個性和特質不同，念高工時他就參加反核遊行，而且是很激烈的，如果台灣抗爭可以拿手榴彈，「那個拿手榴彈的可能就是我！」

但余國信一度也是個順從主流價值的人。翻開余國信的國中畢業紀念冊，上面寫著「我最喜歡的人是宋楚瑜」。余國信不諱言，當時還是「死忠的國民黨」。直到讀高工的一個同班同學因為政治立場不同、一直「看余國信不爽」，乾脆把他拉去支持反核的演講場合，余國信這才開了眼界，不再迷信政府，一頭栽進了社會運動的世界中。

1995年某次聽完反對黨的演講，余國信跟同學騎著腳踏車，回去的路上經過中正路，看到一個不起眼的地下室入口。這個意外的發現，正是讓余國信與書結下不解之緣的關鍵──「台灣圖書室」。

   ＊洪雅書房的社會運動類書籍／攝影／關魚

「台灣圖書室」啟蒙本土關懷

地下室裡面看起來像是個Ｋ書中心，四周的書架上卻滿佈著與台灣相關的書籍。這下，余國信可有興趣了。跟義工一聊之下，他才知道，這是一群推動台灣本土關懷的人組成的，有人捐書、有人出地，希望在那個封閉的年代，藉由推廣閱讀來啟蒙民眾。將圖書室經營成Ｋ書中心，也是為了吸引年輕人來這裡。義工說，他們認為「應該要對年輕人有信心」。

「我一聽唷，」熱血沸騰的余國信說：「馬上就要去做義工，他們還懷疑我是國民黨派來的spy（間諜）咧。」接觸台灣圖書室之後，余國信三不五時就會讀著架上的書籍，跟裡頭的人閒聊。雖然後來台灣圖書室因為內部成員政治理念不合解散了，余國信也前往台南念二專，但本土關懷與啟蒙民眾的崇高理想，卻已在那樣的空間裡，根植在余國信的心中。

二專念的是汽車科，畢業後余國信一度很想接手「台灣圖書室」的經營，但主事者對他的意願不置可否，余國信後來只有去找電台的工作，不到半年就碰到九二一地震。一個人半夜待在被大震搖晃到乒乒乓乓的十樓播音室，余國信嚇死了，心想「安內抹合（這樣不合算），不能死在CD堆裡」。想起當初台灣圖書室的理想，加上長年累積下來的社運經驗與實力，以台灣平埔族為名、有著濃厚運動性格的「洪雅書房」就此催生。

余國信覺得，開書店是件「很屌」的事，即便沒有太多資本，甚至要跟大姊借錢，仍毅然決然決定全心投入，「如果我現在不做，那什麼時候有機會？」

  ＊余國信忙著接電話，等待講座開始的顧客則悠閒地看書／攝影／不理嗑托

十年五百場免費講座，深耕嘉義人文基地

剛在玉山旅社忙完，馬上就要回書店親自開講，余國信坐在後面大桌子旁，急著吃完晚餐，不忘跟熟客打聲招呼，一邊還要應付不時響起來的手機。接通後永遠是那一句精神抖擻、短促有力，台灣閩南語發音的：「喂～國信！」

店門口旁的落地窗內，是一大片舒適的木質地板，顧客或坐或立，閱讀著隨手拿下的書，舒適得很。大家正等待著講座開始──這是每個星期三晚上，洪雅書房的免費推廣講座，或許是簽書會、也可能是音樂會、電影放映會。書店經營十年下來，講座很少中斷，至今已累積五百場以上，儼然成為洪雅書房的傳統，每場幾乎都有十五人以上參加。推廣講座的發想，正是源自於台灣圖書室那份啟蒙民眾的使命感。

同時，余國信也將多年來的社運經驗，具體落實於講座與書店發起的其他活動中。2001年，余國信關心起嘉義市的文化資產保存議題。當時，嘉義市政府為了興建新市政中心南棟大樓，準備拆除建於日據時代的「稅務出張所」。為了搶救稅務出張所，余國信結合講座與記者會，大罵：「嘉義市做文化工作的人該死，為蝦瞇那間那麼讚的厝，放那麼久都沒有講話？」

余國信寫文章批評市政，串連嘉義地方文史團體，促成「搶救嘉義稅務出張所行動陣線」，發起民眾連署，拚命在書店裡辦讀書會。藉由這些行動，余國信有意識地結合書店來搞社運，讓洪雅成為嘉義社運團體的基地，也因此是間名副其實的「社運書店」。對於余國信來說，洪雅書房從來就不只是一間書店而已。

  ＊洪雅書房內外，貼滿了許多「社運成果」／攝影／不理嗑托

衝撞惹來BB彈，余國信重新調整腳步

藉著辦講座與參與社運，十年來大小報導不斷，洪雅書房在嘉義市逐漸闖出響亮名號。與余國信聊天時，總是自然流露著樂天想法與愉快氛圍，讓大家以為余國信過得不錯，實在很難想像，他也曾經遇上不小的挫折。「以前剛開店的時候很兇，真的很兇，」余國信難得露出些許失落的表情，放低音量說：「但現在不敢了。」

搶救稅務出張所的時候，余國信天真地以為，只要拚命辦活動，每個星期三場、每場平均二十人，一年下來也有上千人了。「夭壽，四年影響四千人就好」，看能不能把一個戕害地方的議員拉下來。結果到了選舉的時候，大家根本不敢批評。連要辦個記者會，原本支持余國信的記者，都打電話委婉表示無法出席。

洪雅書房裡，那扇陪著余國信辦過一場場講座的落地窗，就曾經遭到一顆BB彈的襲擊，讓余國信倍感威脅。曾經找過警察，卻又擔心事情鬧大之後，客人會不敢再來書店，余國信不禁感嘆：「在地方裡面要講實話很困難！」為了搶救老建築，余國信批評當政者，結果被貼上標籤，整個行政單位都跟他作對。余國信愈是積極呼籲搶救，相關單位拆得更快。

直到一名戰友語重心長地對余國信說：「你真的一直要這樣對抗下去嘛？這樣只會越作越小。」余國信終於明白，他的衝勁有時反而壞了社運團體的努力。於是余國信開始思索，在文資保存的議題上，除了抗爭、遊行，是否還有其他彈性、可行的實踐方法？在原先殘破不堪的老玉山旅社裡，余國信似乎發現了一道曙光。

  ＊玉山旅社位於北門車站門外（左）；玉山旅社一樓後棟長廊（右）／攝影／不理嗑托

號召「傻子」入股，玉山旅社再出發

余國信打開筆電裡的投影片檔案，玉山旅社的圖片投射在落地窗前降下的投影幕上，每週三的免費講座正式開場。然後他發下當天中國時報的C1雲嘉南焦點版給大家傳閱，該版頭題為「北藝大5學生當義工 加入搶救『玉山』行列」。這裡的玉山，指的正是今晚講座的主題：玉山旅社。

玉山旅社是嘉義阿里山森林鐵道起點北門車站外，一間歷史悠久的老旅社，建築形式是傳統的日式木屋。當年森鐵興盛之時，有許多旅客前來住宿。如今風光不再，屋主也早已棄置不理，任由建築衰敗腐壞。為了保存這一有特色的文化資產，2009年余國信號召「傻子」入股，將這間已歇業兩年半的旅社承租下來，發揮民間力量、協力修屋，並將一樓經營成咖啡店。

正好在講座的前幾天，五名北藝大的研究生，主動表示要幫忙余國信整修玉山旅社二樓後棟的房間。其中兩名女生，還繪製了一張精美的「阿里山鐵道馬賽克拼貼繪圖」，現在就放在一樓咖啡店的桌上。「那幾個研究生挺吃苦耐勞的，」余國信提到他們，不禁欣喜地稱讚一番。

  ＊在余國信的努力下，玉山旅社重現古樸風光／攝影／不理嗑托

過去持著手榴彈在街頭抗爭的熱情還在，但幾次擋人財路的抗爭後，射破洪雅書房落地窗的那顆BB彈，讓余國信驚覺，社運不能僅靠一股衝勁。對於余國信來說，玉山旅社和當初洪雅書房一樣，都是人生的賭注。即便兩年來，玉山旅社的修復，得到許多支持者的幫忙，也受到各界矚目，但他不知道，玉山旅社的經營還能不能持續下去，更不知道，這個作法在文資保存上，能發揮多大效應。

如果洪雅書房代表的是一種激烈、火爆的能量，那麼玉山旅社象徵的，就是一種溫和、蘊藉的力量。從洪雅書房到玉山旅社，似乎正是余國信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。「到玉山旅社這個點的開創，我有一個期待：老建築是否也有競爭的可能？」講座上，余國信感性地對顧客這麼說。或許，余國信思考的，也正是他的生命，與社運的理想，能否藉由玉山旅社的具體實踐，再迸發新的可能。

【延伸閱讀】

⊙ 洪雅書房部落格

⊙ 環境報導：從洪雅書房到玉山旅社（上）、（下）